新唐书_列传卷二十二译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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查阅典籍:《新唐书》——「新唐书·列传卷二十二」原文
魏徵字玄成,是魏州曲城县人。幼丧双亲,落魄失意,扔下产业而不经营,胸怀大志,学贯古今。
隋末大乱,假托出家做道士。武阳郡丞元宝藏起兵响应李密,让魏徵典掌文书。李密接到元宝藏的书信,总说写得好,后来闻知是魏徵所做,立即招他前来。魏徵向李密献上十条计策,李密不能采用。王世充进攻洛口,魏徵拜见长史郑廷页说:“魏公虽多次战胜,但精兵猛将死伤甚多;而且仓库里没有财宝,打了胜仗得不到奖赏。光这两条就不应出战。如果挖深壕沟,加高堡垒,拖延决战的时间,贼寇粮尽自会离去,那时我军再出击,这才是取胜的办法。”郑廷页说:“这是老生常谈!”魏徵便不辞而别。
后来随同李密来到京师,很长时间也没出名。魏徵便请求安抚山东地区,朝廷升任他为秘书丞,他便驾乘驿车急驰至黎阳。当时李责力还在为李密防守,魏徵写信给他说:“当初魏公因叛乱起兵,振臂大呼,聚众数十万人,声威震动半个天下,但一失败就不能振作,最终归附唐朝,就是知道天下已有所归的缘故。
如今您处在兵家必争之地,不早点图谋自全的办法,大势一去就不可挽回!”李责力收到信,就决定归附唐朝,并大力调拨粮草供给淮安王的军队。
时逢窦建德攻陷黎阳,抓获魏徵,授予伪职为起居舍人。建德失败后,与裴矩西行入关,隐太子引荐他任太子洗马。
魏徵见秦王功高,暗地劝说隐太子早定对策。太子失败后,秦王责备魏徵说:“你为什么让我们兄弟互相争斗?”魏徵回答说“:太子早些听我的话,就不会死于今天的祸事了。”秦王器重他敢于直言,没有怨恨之意。
秦王即帝位后,拜魏徵为谏议大夫,封为巨鹿县男。这时,河北州县曾侍奉过隐太子与巢王的人自觉不安,往往藏匿谋乱。魏徵告知太宗说“:不示以至公之意,祸患就不能解除。”太宗说:“你去安抚晓谕河北人士吧。”路上遇见太子千牛李志安、齐王护军李思行被押解进京师,魏徵和副使商议说:“正好有诏书,东宫和齐王府旧属一律免罪,现又捕送志安等人,谁能没有疑心呢?我们虽去传达圣旨,人们一定不信。”就放了志安等人而后奏闻朝廷。出使回来,太宗很高兴,和他日益亲近,有时引至卧室,询问天下之事。魏徵也认为这种赏识是不世之遇,便说尽心中想法而毫无隐讳,共上奏二百多项提议,全都切实可行合乎太宗之意。由此任职为尚书右丞,兼任谏议大夫。
左右近臣有人诋毁魏徵偏袒亲戚朋友,太宗派遣温彦博讯问此事,与事实不符。温彦博说:“魏徵作为臣子,不能著明形迹,远避嫌疑,因而遭到无端诽谤,这是应当责备的。”太宗就叫温彦博去责备魏徵。魏徵进见太宗,说:“臣听说君臣应当同心,这就叫作如同一体,怎能抛弃至公,只求形迹?如果上下全都如此,国家兴亡就难以预料了。”太宗吃惊地说“:我明白你的意思了!”魏徵叩头说:“愿陛下让臣做良臣,不要让臣做忠臣。”
太宗说“:忠臣、良臣有差别吗?”魏徵说:“稷、契、咎陶是良臣,龙逢、比干是忠臣。
良臣,自身得美名,君主受显号,子孙世代相承,福庆传之无穷;忠臣,自身受祸被杀,君主陷于昏暴,国破家亡,仅取空名。这就是两者的区别。”太宗说“:好。”
接着问“:做君主的人怎样做才能明,犯何过失才会暗?”魏徵说:“君主之所以明,在于多方听取意见;之所以暗,在于偏听偏信。尧、舜大开四门,眼明能视四方,耳聪能听四方,虽有共工、鱼玄,不能蒙蔽他们,好听的言词荒谬的行为,也不能将他们迷惑。秦二世身居深宫,偏信赵高,天下散乱而不得闻;梁武帝偏信朱异,侯景即将攻城而不得知;隋炀帝偏信虞世基,盗贼四起而不知晓。所以说,君主如能多方听取意见,奸臣就蒙蔽不了君主,下情就能上达朝廷。”
郑仁基女儿既漂亮又有才华,皇后建议娶她进宫为充华,典册都已具办。
有人说她已定下婚约。魏徵进谏道“:陛下居于楼台,就应让百姓有居室;吃美食,就应让百姓吃饱饭;看到身边的侍妾,就应让百姓有室家。如今郑女已许配人家,陛下娶她进宫,难道是为民父母的意思吗!”太宗沉痛地责备自己,立即停止册封之事。
贞观三年(629),魏徵以秘书监身份参预朝政。高昌王麴文泰将入京朝见,西域各国都想趁此派遣使者进献贡品。
太宗下诏文泰使臣厌怛纥干前去迎接。
魏徵说“:从前文泰入朝,所过地方供应物品尚且不能备齐,如今又加上各国使臣,那么沿边州县因供应不足而获罪者就会增多。他们以商贾身份来,边民可因此而得利;如做宾客来,中国就会因耗资财而贫困冷落。东汉建武年间,西域各国请求设置都护、派遣王子入侍,光武帝不答应,就是不愿为蛮夷而耗费中国。”太宗说“:对。”立即追回已经发出的诏令。
那时太宗即位已四年,一年判死刑仅十九人,几乎弃置刑法而不用,米价每斗才三钱。从前,太宗曾感叹道:“大乱之后,国家很难治理啊!”魏徵说:“乱后容易治理,就像饥者容易喂食一样。”太宗说“:古人不是说过,善人治国一百年,然后才能制服残暴,废除死刑吗?”魏徵回答说“:这不是圣哲说的。圣哲之人治天下,功效就像回声一样,周年即可,不算太难。”封德彝说“:不是这样。夏、商、周三代之后,轻薄诡诈之风日益滋长。
秦代专用刑法,汉代杂用霸道,都是想治好而不能,不是能治好而不愿。魏徵是书生,喜爱空谈,只会扰乱国家,不可听从。”魏徵说:“五帝、三王并没交换百姓而后教化,实行帝道便为帝,实行王道便为王,关键就在所推行的是什么。黄帝驱逐蚩尤,经七十次战斗才制服其害,达到无为而治。九黎危害德行,颛顼进行征讨,获胜后就治理得很好。桀作乱,汤流放了他;纣无道,武王讨伐他。汤与武王都亲身达到太平。如果人们日渐轻薄诡诈,不再返于淳朴,如今当会成为鬼魅,又怎能教训他们呢!”封德彝不能答复,但内心认为魏徵不对。太宗却完全接受而不怀疑。到这时,天下已经大治。
蛮夷君长服用衣冠,带刀入京宿卫。东到大海,南过五岭,夜不闭户,行不携粮,路上就能得到供应。太宗对群臣说“:这是因为魏徵劝我实行仁义的结果啊。可惜封德彝见不到此情此景了!”
不久魏徵任职检校侍中,晋爵为郡公。太宗临幸九成宫,宫女安置在围川县官舍中。尚书右仆射李靖、侍中王王圭接着到来,县官移出宫女腾出官舍给李靖、王王圭。太宗闻知,发怒说:“这些人敢作威福,为何轻视我的宫女?”下诏审讯他们。魏徵说:“李靖、王王圭都是陛下的心腹大臣,宫女不过是后宫的扫除奴仆。
大臣外出,地方官要向他们询问朝廷法度;返回时,陛下要问他们民间疾苦。官舍本来就是李靖他们召见官员的地方,地方官不能不拜见大臣。宫女则不然,除供应食用之外,无须参见侍候。如为此而审讯官员,将使天下人吃惊。”太宗醒悟过来,按下此事不问。
后来,太宗在丹霄楼宴享群臣,饮酒时对长孙无忌说:“魏徵、王王圭侍奉隐太子、巢剌王时,的确可恨,我能抛弃旧怨,任用才士,无愧于古人。但魏徵每次进谏,如我不从,我发话时总不马上回答,这是为什么?”魏徵说“:臣认为事情不对头,就进谏;如不听从而马上回答,便怕就会这样照办。”太宗说:“只管当即答应,再找机会陈说,难道不行?”魏徵说:“从前舜告诫群臣:‘你们不要当面顺从,过后又有话说。’如果当面服从答应,再另找机会陈说,这就是‘过后又有话说’,这不是稷、契侍奉尧、舜的做法。”太宗大笑道“:人说魏徵举止怠慢,我却觉得他很恭敬顺从!”魏徵再次叩头说“:陛下引导臣进言,所以敢如此;不然,臣怎敢屡次触犯陛下呢!”
贞观七年(633),任侍中。当时尚书省有些久拖不决的案件,下诏让魏徵审理。魏徵平时不熟悉法律,只凭原则照实处理,人人都心悦诚服。进封左光禄大夫、郑国公。因多病提出辞职。太宗说“:您不见金属在矿山有何珍贵,把它精心锻造成器物,人们才看作宝贝。我正把自己比作金属,把您比作良匠而加以磨砺。您虽有病,还未衰老,怎能这样辞官呢?”魏徵恳切请求,多次推辞,退意更坚。太宗便改任他为特进,知门下省事,下诏朝廷规章、国家制度,由他参议得失。与职事官一样赐予俸禄、属员及卫士。
文德皇后安葬后,太宗在禁苑中建造高层楼台,以眺望昭陵,有次带领魏徵同登,魏徵仔细看后说:“臣眼昏花,看不见什么。”太宗指给他看,魏徵说:“这不是昭陵吗?”太宗说“:是。”魏徵说“:臣以为陛下在望献陵,若是昭陵,我也看得见。”太宗流泪,为此而毁高楼,不久因修定五礼,应封一子为县男,魏徵请封兄之孤子魏叔慈。太宗伤感地说“:这可以勉励世俗之人。”就答应了他。
后来太宗出巡洛阳,进驻昭仁宫,对地方官多所谴责。魏徵说“:隋朝因为责备郡县不进食物,或是供物不够精美,为此事而无节制,以致灭亡。所以上天命陛下取而代之,正应谨慎戒惧,约束自己,怎能让人因供应不奢侈而悔恨呢!
如认为充足,如今就很充足了;如认为不足,比这多一万倍也会不知满足!”太宗吃惊地说:“没有你,我听不到这样的话。”魏徵退下后又上疏说:“《尚书》称‘扬明道德谨慎刑法’,‘要惧用刑法’。《礼记》说‘:居于上位容易侍奉,处于下位易被了解,那么刑法就不会繁多了。’‘为上者多疑,百姓就会感到迷惑;为下者难于了解,君长就会疲惫。’为上者容易侍奉,为下者易被了解,那么君长就不会疲惫,百姓就不会迷惑,因此君主有一种美德,臣子就不会产生二心。刑罚赏赐的目的,在于劝善惩恶。
帝王赐用,天下划一,是不应依据亲疏贵贱而轻重有别的。如今的刑法赏赐则不然,或是出于一时的喜怒,或是出于好恶的不同。高兴时该用刑而不忍心使用,发怒时丢开法律去寻找罪过;对自己喜欢的人极力赞美,对自己厌恶的人百般挑剔。刑罚过滥,小人之道就会增长;赏赐不当,君子之道就会消亡。小人的恶行不予以惩罚,君子的善行不予以鼓励,而希望天下大治,刑罚弃置不用,这是从没听过的事。而且闲暇时清谈,全都尊信、崇尚孔子、老子;到作威发怒之时,就专门效法申不害、韩非。所以道德的旨意还未宏扬,刻薄的风气就先煽起。从前伯州犁与人串通作弊,楚国的法律便遭破坏;张汤用心轻重不一,汉朝的刑罚便出差错。何况身为君主而自己就有偏颇呢!近来处罚人员,有的是因为供应不周,有的是因为不能顺其意愿,都不是为了达到天下大治而急需处理的事情。
尊贵不与骄盈相约而骄盈自来,富足不与奢侈相期而奢侈自至,这并不是空话。
“而且我朝取代隋朝的缘故,正在隋朝本身。用隋朝的库藏与今日的储存相比,用隋朝的军队与今日的兵马相比,以隋朝的人口与今日的百姓相比,计其长短大小,该有多大差别啊!然而隋朝因富强而灭亡,就是因为国家动荡;我朝因贫乏而平安,就是因为国家宁静。宁静就会平安,动荡就会乱亡,这人人都知道,并不是隐晦难见、微妙难察的道理。
不走平坦的道路,而沿覆车之辙而行,这是为什么?是因为居安而不思危,安定时没想到动乱,生存时没考虑到灭亡。
隋朝未乱之时,自以为不会发生动乱;未亡之时,自以为不会灭亡。所以兵马屡动,徭役不息,直到被杀受辱时,还不明白灭亡的缘故。岂不可悲!照看长相的美丑,得用静止的水,观察国家政局的安危,必用已亡之国作为借鉴。《诗经》说:‘殷朝的借鉴不远,就在夏朝时候。’臣希望当今的举动,能用隋朝作为借鉴,那么存亡治乱的道理就可得知。想到能导致危险的原因就可获得安宁,想到能造成动乱的原因就可使天下太平,想到能使其灭亡的原因就能求得生存的权利。生死存亡的关键,就在于节制嗜好和欲望,减少出游和行猎的次数,平息奢靡豪华之风,停建不急之役,谨慎而不偏听,亲近忠厚之人,疏远阿谀奉承之徒而已。
保持帝业容易,取得帝业的确困难。如今既已取得难得的帝业,难道就不能保持易保的帝业吗?不能牢固地保持它,就是因为骄奢淫逸之心在动摇它。”
太宗在积翠池宴请群臣,和群臣痛饮美酒,赋诗言志。魏徵赋《西汉》之诗,其末章说:“最终依靠叔孙通制礼,然后才知道皇帝的尊严。”太宗说:“魏徵说话,没有不用礼来约束我的。”有一天,太宗从容问魏徵“:近来国家政治如何?”魏徵见太平日久,太宗思想有所疏忽,因而回答说“:陛下在贞观初年,诱导臣下进谏。三年以后,遇到进谏者能乐意听从。
近一二年来勉强接受进谏,而心中照旧不满。”太宗惊奇地说:“你凭什么这样说?”魏徵回答说:“陛下刚即位时,判决元律师死罪,孙伏伽进谏,认为依照法律不应处死,陛下将兰陵公主园囿赏赐给他,价值一百万钱。有人说:‘赏赐太厚。’陛下回答说:‘我即位后,还没有进谏的人,所以要厚赏。’这就是诱导臣下进谏。后来柳雄谎报在隋朝任官的资历,有关部门得知实情,弹劾他弄虚作假,判决他死罪。戴胄上奏说,柳雄之罪只应流放,接连上奏四五次,陛下才赦免其死罪。并对戴胄说‘:如是这样严格守法,就不会滥用刑法了。”这就是高兴地听从劝谏。近来皇甫德参上书说‘:修建洛阳宫,是让百姓受苦;征收地租,是横征暴敛;世俗喜好梳高髻,是受宫中影响。’陛下发怒说‘:这人要国家不役使一人,不收任何租税,宫女去掉头发,才能合他的心意。’臣上奏说:‘人臣上书言事,不激切就不能打动君主之心,一旦激切就接近毁谤。’当时陛下虽说听从臣言,赏赐丝帛,免治其罪,但心内终究愤恨不平。这就是难于接受进谏了。”太宗醒悟,说:“不是你,说不出这样的话。人苦于不能了解自己。”
在此之前,太宗建造飞山宫,魏徵上疏说:“隋朝据有天下三十多年,教化行于万里,威势震撼异族,然而顷刻丧失殆尽。那位炀帝,难道厌恶安定喜好灭亡吗?只因倚仗国力富强,不顾后患。驱使天下之人,役使万物,以奉养自己,搜求财帛子女,装修楼台馆所,徭役无时止息,征战接连不休,对外显示威严,对内行其险诈猜忌,邪恶者进用,忠正者斥退,上下互相欺瞒,百姓无法活命,以致自身死于匹夫之手,为天下之人所笑。
圣人乘此时机,拯救天下危难。如今隋帝的楼台馆所,尽被陛下所居;奇珍异物,尽为陛下所有;贵妇美女,尽在陛下身边;四海九州之人,尽成陛下臣妾。如能借鉴隋朝之所以灭亡的原因,思虑我朝获取天下的缘故,焚其宝衣,毁其广殿,安居于低矮的宫室,那就具有上等德行。如已成之业不致败落,承袭其原有的楼台馆所,取消一切不急之务,那就具有次一等的德行。如不思虑创立帝业的艰难,认为天命可以依仗,凭借基址扩建宫殿,快意于奢侈淫逸,使人们不见德政而劳役不休,那就是下等的德行了。用暴政取代暴政,将会照样出现动乱。做事不合法规,后人就没有好评。民怨神怒,灾害就会发生;灾害发生,动乱就会暴发。动乱暴发,自己的生命和名声能保持善终就很少见了。”
这一年,天降大雨,谷水、洛水泛滥成灾,冲毁宫观十九所,漂没居民六百家。魏徵上书陈事说:“臣听说治国以德与礼为基础,以诚与信为保证。诚、信确立,居下者就不会产生二心;德、礼表现出来,远方之人就会前来归附。所以德、礼、诚、信四者,是治国之大纲,不可废弃片刻。古书说:‘君主按礼节使用臣下,臣下应尽心竭力侍奉君主。’‘自古以来人总是要死的,人民如不信任统治者,国家就立不住脚。’还说‘:说同样的话而被信任,是因说话之前就受信任。同样的命令被执行,是在命令之外是否真诚待人所致。’那么,说话不被听从,是因不受信任;命令不被执行,是因缺乏诚意。不受信任的话,缺乏诚意的命令,君子是不说不为的。
“自从王道美好光明,至今已延续十多年了,仓库粮食越积越多,土地更为广阔,然而德行不能天天增广,仁义不能日渐加深,是何缘故呢?是因对待臣下,没有尽其诚信,虽有善始的勤劳,而无善终的美德。因此阿谀奉承之徒得以施展伎俩,说同心之人是结党营私,揭人隐私是大公无私,刚强正直是专权自用,忠直敢谏是诽谤诬蔑。称为结党营私,虽是忠信也遭怀疑;称为大公无私,虽是做假也无罪过;刚强正直的人害怕专权的指责而不敢尽力办事,忠诚敢谏的人顾虑诽谤非议而不敢尽言。惑乱视听,阻塞大道,妨碍教化,损伤德行,没有比这更甚的了。
“如今将致天下于大治的任务托付给君子,而其得失有时却询问小人,这样的话,毁誉就为小人操纵,而督察责罚则常加在君子头上。中等才智的人岂无小惠,但思虑不能远大,即使他们竭诚尽力,仍然不免倾覆败亡,何况心怀奸邪察颜观色行事的人呢!所以孔子说‘:君子中不仁爱的人是有的,但没有小人而有仁德的。’所以君子不能没有小恶,但恶不积多不妨碍其正直;小人不时也有小善,但善不积多不能使其忠诚。如今称某人为善人,又担心他不可信任,这与竖起直木而怀疑其影不直有何区别呢?所以上不被下级信任就不能指挥下级,下不受上级信任就无法事奉上级,信任的意义很大啊!
“从前齐桓公问管仲说:‘我想让酒坏在杯中,肉烂在俎上,这不会妨碍霸业吧?’管仲说:‘这本不好,但不会妨碍霸业。’桓公说‘:怎样做才妨碍霸业呢?’管仲说‘:不能知人,妨碍霸业;知而不能任用,妨碍霸业;用而不给职衔,妨碍霸业;给职衔而不信任,妨碍霸业;虽信任而又让小人参与,妨碍霸业。’晋国中行穆伯进攻鼓国,过了一年还未攻下。馈闲伦说‘:鼓国的啬夫,闲伦认识,不用劳累士大夫,鼓国就可得到。’穆伯不答应。左右之人说‘:不折一戟,不伤一卒,而鼓国可得,您为何不答应?’穆伯说:‘闲伦为人,谄佞而不仁。如让闲伦拿下鼓国,我就不得不予以奖赏;如奖赏他,就是奖赏佞人。佞人得志,就是让晋国舍弃仁德而为邪佞,虽得鼓国,又有何用!’穆伯不过是列国大夫,管仲只是霸主的辅佐,尚能谨慎于信任别人,远避谗谀之徒,何况陛下这样的上圣呢!如想让君子小人是非分明,必定要以德怀抚,以信相待,以义勉励,以礼约束,然后表彰善人而厌弃恶人,审慎刑法而明于奖赏,无为而治的善政就为时不远了!如表彰善人而不提拔,讨厌恶人而不除掉,罚不加于有罪,赏不及于有功,那么危亡之时甚至不能保全。”
太宗下手诏给以表彰和答复。在这种情况下,下令废免明德宫玄圃院,将它赐给遭受水灾的民户。
有一天,宴请群臣时,太宗说“:贞观之前,随我平定天下,辗转奔波,是房玄龄的功劳。贞观以后,进献忠告,纠正我的过失,为国家求长久利益,仅魏徵而已。即使是古代的名臣,也比不过他们!”亲自解下佩刀,赏赐给他们俩。太宗曾问群臣说:“魏徵与诸葛亮哪个贤能?”岑文本说:“诸葛亮兼有将相之才,魏徵不能和他相比。”太宗说“:魏徵履行仁义,以辅佐本人,想使本人达到尧、舜地步,虽是诸葛亮也比不过他。”当时上书言事者多,有的不切实际,太宗厌烦,想予以驳斥,魏徵说:“古时设立谤木,想了解自己的过错。密封的上书,就是谤木制度的遗意吧!陛下想知得失,应当任其所言。说得对,对朝廷有益;不对,也无损于政局。”太宗高兴了,对上书言事者全都加以抚慰而后送走。
贞观十三年(639),阿史那结社率作乱,云阳石头自燃,从冬直到这一年的五月不下雨,魏徵上疏极力尽言说:“臣侍奉陛下十几年,陛下答应臣推行仁义之道,保持它而不丧失;勤俭朴素,始终如一。善言还在耳边,臣不敢忘。近年以来,渐渐不如当初。现恭谨地分条陈叙,或可补其万一。
“陛下在贞观初年,清净寡欲,教化遍及荒远地区。如今派遣使臣于万里之外,购取骏马,搜访奇珍。从前汉文帝不接受千里马,晋武帝焚毁雉头裘。陛下时常议论,要远比于尧、舜,今日所为,却要居于汉文帝、晋武帝之下吗?这是逐渐不能坚持到底的第一件事。子贡问怎样治理百姓,孔子说:‘恐惧啊,就像用烂绳驾驭六马拉的车辆。’子贡说‘:怕什么呢?’孔子回答说:‘不用正道引导,就会成为我们的仇敌,怎能不怕呢!’陛下在贞观初年,关心百姓的疾苦,如同自己的子女一样,不轻易营建宫室。近来既已奢侈放纵,便想动用民力,还说‘:百姓无事容易骄慢,如服劳役就容易使唤。’自古以来不曾有过百姓安乐而导致国家覆亡的事,哪有怕他们骄纵而安排劳役的道理呢!这是逐渐不能坚持到底的第二件事。陛下在贞观初年,勤苦自己以利于他人,近来则纵欲以劳民。虽然不停地说忧民,而心里关切的却是使自己快乐的事。不考虑建造之事,而说:‘不这样做,对我身体不利。’按人之常情推论,谁敢再来谏争!这是逐渐不能坚持到底的第三件事。在贞观初年,亲近君子,排斥小人。近来则轻亵小人,而礼重君子。
礼重君子是对他们敬而远之;轻亵小人,是对他们宠幸接近。接近小人,就看不到他们的过错;疏远君子,就不知道他们的正确。看不到君子的正确之处,那么不等嫌隙出现就已疏远;看不到小人的过错,那么时间一长自会亲昵。亲昵小人,疏远君子,而想使政治清明,没听说过。这是逐渐不能坚持到底的第四件事。在贞观初年,不以异物为贵,不做无益之事。如今稀有之物纷纷进奉,玩好之物的制作没有停息的时候。君长奢侈淫逸而期望臣民艰苦朴素,土木工程遍地而期望农业兴旺,是办不到的。这是逐渐不能坚持到底的第五件事。贞观初年,求贤若渴,贤人所荐之人,陛下随即信赖使用,取其所长,并常常担心做不到这一点。近来用人,随其内心好恶而定,因群贤推举而用,又以一人的毁谤而废;虽是多年委任且受信任者,有时竟出于一时的怀疑而斥逐。人的行为有平昔遵循的信念,做事也有既成痕迹可查,一人的毁谤未必可信,多年的善行不应顷刻勾销。陛下不察其缘由,以一人之言作为褒贬的根据,就会使得谗佞之人通行无阻,守道之士日渐疏隔。这是逐渐不能持之以恒的第六件事。贞观初年,陛下身居高位,没有行猎的爱好。数年之后,不能保持初志,以致远方蛮夷,也来进献鹰犬,陛下晨出夜归,以驰马射箭为乐,不测之事发生,如何解救得了?这是逐渐不能持之以恒的第七件事。贞观初年,陛下待臣有礼,群情能够上达。如今地方官入朝奏事,见不到天子之面,偶有短处,便受指责挑剔,他们虽有忠诚之心,而不能申诉朝廷。这是逐渐不能持之以恒的第八件事。贞观初年,陛下孜孜以求治国之道,常常感到不足。近来却倚仗功业之大,才智之明,增长傲气放纵欲望,无事兴兵,问罪于远方蛮夷。受宠幸者迎合旨意不肯进谏,被疏远者害怕威势而不敢发言。长此下去,为害不浅。这是逐渐不能持之以恒的第九件事。贞观初年,连年发生霜旱灾害,京畿之民并往关外就食,扶老携幼,来往数年,而无一户逃亡。这是因为陛下怜惜抚慰,所以百姓至死也不离心。近来百姓疲于徭役,关中之人,更是疲惫不堪。
各类工匠服役期满,强留役使而不遣返;适龄军士轮番宿卫,到期另有驱使。官府购物很多,背负者相望于市肆及道上。
万一粮食欠收,百姓之心,恐怕不会像从前那样安定稳妥了。这是逐渐不能持之以恒的第十件事。
“福祸没有定准,全在人们自己招来,人无过失,妖物不会随意出现。如今干旱致灾,远及各处州郡,恶人造起的叛乱,就出在京城之内,这是上天在显示警告,也是陛下忧惧操劳之时。这是千载难遇的吉期,机会不可再得,明主能做到而不做,这就是臣之所以忧思难忘深为感叹的原因啊!”
这篇奏疏呈上后,太宗说:“我已知道自己的过失了,愿意改正,以使善道坚持到底。如果违背这些话,哪有脸面与您相见呢!正要把你这篇奏疏,安置屏风之上,以便早晚观看,还将把它抄送史馆,让千秋万代都了解君臣间的大义。”
随即赐予魏徵黄金十斤,骏马二匹。
高昌平定后,太宗在两仪殿宴请群臣,叹息说:“高昌如不丧失德行,哪能至于灭亡!但我也要告诫自己,不用小人的话来非议君子,也许就能获得安定了。”魏徵说:“从前齐桓公和管仲、鲍叔牙、宁戚四人一道饮酒,桓公对叔牙说:‘为什么不站起来为我祝寿?’叔牙捧杯站起来说‘:愿您不要忘了逃亡莒国的日子,愿管仲不要忘了被囚鲁国的日子,愿宁戚不要忘了车下喂牛的日子。’桓公离座向叔牙感谢道‘:我和两位大夫如能记住先生的话,国家就不会有危险了。’”太宗说“:我不敢忘记做平民的日子,您不可忘记鲍叔牙的为人。”
太宗派遣使者到西域册立叶护可汗。使者还没回来,又派使者携带金银丝帛到西域各国买马。魏徵说“:现在册立可汗之事未定,就派人去各国买马,他们就会认为陛下意在买马,不在册立可汗。可汗得立,就不会怀念陛下的恩德。
各属国闻知此事,就会认为中国轻义而重利,不一定买到马而先丢了义。从前魏文帝想求购西域大珠,苏则认为如果皇恩达于四海,那么宝物就会不求自来;求购而得到它,就不值得宝贵。陛下不怕苏则的议论吗?”太宗便停派买马的使者。
之后尚书右仆射的职位空缺出来,太宗想用魏徵,魏徵推让,未任此职。皇太子承乾与魏王李泰彼此结仇,太宗说:“当今忠直贵重的朝臣,没人超过魏徵,我派他辅佐皇太子,统一天下之人的期望,太子的翅膀就能变硬。”于是任命他为太子太师。魏徵以病为由推辞其职,太宗下诏回答说:“汉太子以四皓为辅佐,我依靠您,也是这个意思。您虽卧病,也可保全太子。”
贞观十七年(634),魏徵病重。魏徵家里原无正寝,太宗命令停建小殿,用其材料为之营构,仅用五天完工。赐给魏徵素褥布被,以遵从其意愿。命令中郎将在他家值宿,有动静随时奏闻,所赐药品、膳食不计其数,宫中出使之人不绝于道。太宗亲临问疾,屏退左右,交谈终日才回宫中。后来又与皇太子一道来到魏徵家里,魏徵加盖朝服,拖着腰带。太宗悲痛忧闷,抚摸他流下眼泪,问他有何要求。魏徵回答说:“寡妇不忧纬线的多少,而忧虑宗周的危亡!”太宗准备把衡山公主嫁给魏徵的儿子叔玉,当时公主也随同来至其家,太宗对魏徵说:“您看一下新娘吧!”魏徵已说不出话。这天晚上,太宗梦见魏徵还像平日一样,天亮时,魏徵逝世。太宗亲临哭吊,极为悲痛,为之罢朝五天。太子在西华堂为魏徵举哀。天子下诏内外百官朝集使全都前去送葬,追赠他为司空、相州都督,定谥号为文贞,给予羽葆、鼓吹、班剑四十人,将他陪葬于昭陵。将下葬时,其妻裴氏推辞说:“魏徵平日节俭,现以一品官的礼节安葬,仪仗器物太多,不合他的本意。”太宗答应其请,便用素车载棺,白布做其帷幔,不用涂车及草人草马等物。
太宗登上禁苑西楼,遥望灵车而痛哭尽哀。晋王奉命在道旁设食祭奠。太宗亲做碑文,并书写出来刻在石上。还赐给其家封邑九百户。
太宗后来临朝,感叹地说:“以铜做镜子,可以端正衣冠;以古史为镜子,可以了解王朝兴废;以贤人做镜子,可以明白治政得失。我曾保有这样的三面镜子,对内防止自己的过失。如今魏徵逝世,亡失了一面镜子。我近派人到他家去,得到写了字的一张纸,仅写一半,其中可辨认的部分这样说:‘天下的事情,有善也有恶,任用善人则国家安定,任用恶人则使国家危亡。公卿大臣之内,感情有爱有恨,憎恨的人只见到可恨之处,喜爱的人只看见可爱之处。爱与恨之间,应当小心谨慎地对待。如果爱其人而又知其缺点,恨其人而又知其优点,除去邪恶而不犹疑,任用贤人而不猜测,国家就能兴旺发达了。’其大体内容就是这样。我反复思忖,恐怕难免犯这种错误。
公卿大臣随从侍卫可将这些话写在朝笏之上,见此情况一定要进行谏争。”
魏徵的身材容貌与普通人没多少不同,但有志气胆略,每次犯颜进谏,虽遇太宗暴怒,而神色不变,最终天子也为之收敛神威。议者说孟贲、夏育的勇气也不能与之相比。魏徵曾于上冢墓返回时上奏说“:近来闻知陛下将出行关南,既已准备好而后又中止,这是为什么?”太宗说“:怕您有言,便中断此行。”起初,天下丧乱之后,典章图籍散亡,魏徵上奏引荐诸儒收集校正秘书,使得国家图籍文献粲然完备。还曾因《小戴礼》综合汇录不合伦次,重新编写《类礼》二十篇,数年之后方才完成。太宗赞美其书,下令誊录后藏于内府。太宗本以武力平定天下,天下虽已大治,仍然不忘经略边疆蛮夷地区。因此魏徵每逢侍宴,演奏《破阵武德舞》,就低下头来不看,演至《庆善乐》时,就欣赏回味而不知疲倦,全是为了借此寓托讽切意思而已。
魏徵逝世后,太宗思念不已,登上凌烟阁观看功臣画像时,还赋诗痛悼魏徵。
有人闻知此事妒心大发,百般诋毁魏徵。
魏徵曾经推荐杜正伦、侯君集有才干能任宰相,到正伦因坐罢官,君集坐谋反罪被杀后,小人便指责魏徵曾阿附恶党;又说魏徵曾记下前后谏争之言,给史官褚遂良观看。太宗因此更为不满,便停止叔玉的婚事,仆倒为魏徵写的碑文,所以其家逐渐衰落。
辽东会战时,高丽、靺鞨兵马进犯唐军阵地,李责力等人尽力死战方才破敌。
大军返还后,太宗神情怅然地说:“魏徵如健在的话,我能有这次行动吗?”立即征召其家属前往行在处所,赏赐慰劳其妻子儿女,用少牢祠祭魏徵之墓,重新树立石碑,恩礼更为崇敬。
他有四个儿子:叔玉、叔琬、叔瞞、叔瑜。叔玉承袭其爵位为光禄少卿。神龙初年,以叔玉之子魏膺继续袭封。叔瞞,任礼部侍郎,武后时被酷吏杀害。叔瑜,任豫州刺史,善写草隶字体,将其笔意传授其子魏华及外甥薛稷。世人称书法精妙的人“前有虞世南、褚遂良,后有薛稷、魏华”。魏华任职检校太子左庶子,封武阳县男。开元年间,其家寝堂失火,子孙后人痛哭三天,朝廷下诏百官前往吊问。
魏徵的五世孙有魏谟。
赞文说:君臣之间,相处难道不难吗!以魏徵的忠诚,以太宗的明智,身死不久,猜忌诬陷便畅行无阻。当初,魏徵的进谏之言,累计达数十余万字之多,至于君子与小人的道理,不是没有对太宗反复申述过,正是担心邪佞之徒扰乱忠良。但死后仍然不免此难。所以说“,洁白的东西易被污染,刚直的人难以自全”,成为自古以来人们感叹的话。唐人柳芳曾称:“魏徵去世,人们不论认识与否,无不遗憾惋惜,认为他是类似于上古时代的正直之士。”这话说得不错啊!
魏徵
魏徵,字玄成,魏州曲城人。少孤,落魄,弃赀产不营,有大志,通贯书术。 隋乱,诡为道士。武阳郡丞元宝藏举兵应李密,以徵典书檄。密得宝藏书,辄称善, 既闻徵所为,促召之。徵进十策说密,不能用。王世充攻洛口,徵见长史郑颋曰: “魏公虽骤胜,而骁将锐士死伤略尽;又府无见财,战胜不赏。此二者不可以战。 若浚池峭垒,旷日持久,贼粮尽且去,我追击之,取胜之道也。”颋曰:“老儒常 语耳!”徵不谢去。
后从密来京师,久之未知名。自请安辑山东,乃擢秘书丞,驰驿至黎阳。时李 勣尚为密守,徵与书曰:“始魏公起叛徒,振臂大呼,众数十万,威之所被半天下, 然而一败不振,卒归唐者,固知天命有所归也。今君处必争之地,不早自图,则大 事去矣!”勣得书,遂定计归,而大发粟馈淮安王之军。
会窦建德陷黎阳,获徵,伪拜起居舍人。建德败,与裴矩走入关,隐太子引为 洗马。徵见秦王功高,阴劝太子早为计。太子败,王责谓曰:“尔阋吾兄弟,奈何?” 答曰:“太子蚤从徵言,不死今日之祸。”王器其直,无恨意。
即位,拜谏议大夫,封钜鹿县男。当是时,河北州县素事隐、巢者不自安,往 往曹伏思乱。徵白太宗曰:“不示至公,祸不可解。”帝曰:“尔行安喻河北。” 道遇太子千牛李志安、齐王护军李思行传送京师,徵与其副谋曰:“属有诏,宫府 旧人普原之。今复执送志安等,谁不自疑者?吾属虽往,人不信。”即贷而后闻。 使还,帝悦,日益亲,或引至卧内,访天下事。徵亦自以不世遇,乃展尽底蕴无所 隐,凡二百余奏,无不剀切当帝心者。由是拜尚书右丞,兼谏议大夫。
左右有毁徵阿党亲戚者,帝使温彦博按讯,非是。彦博曰:“徵为人臣,不能 著形迹,远嫌疑,而被飞谤,是宜责也。”帝谓彦博行让徵。徵见帝,谢曰:“臣 闻君臣同心,是谓一体,岂有置至公,事形迹?若上下共由兹路,邦之兴丧未可知 也。”帝矍然,曰:“吾悟之矣!”徵顿首曰:“愿陛下俾臣为良臣,毋俾臣为忠 臣。”帝曰:“忠、良异乎?”曰:“良臣,稷、契、咎陶也;忠臣,龙逢、比干 也。良臣,身荷美名,君都显号,子孙傅承,流祚无疆;忠臣,己婴祸诛,君陷昏 恶,丧国夷家,只取空名。此其异也。”帝曰:“善。”因问:“为君者何道而明, 何失而暗?”徵曰:“君所以明,兼听也;所以暗,偏信也。尧、舜氏辟四门,明 四目,达四聪。虽有共,鮌,不能塞也,靖言庸违,不能惑也。秦二世隐藏其身, 以信赵高,天下溃叛而不得闻;梁武帝信硃异,侯景向关而不得闻;隋炀帝信虞世 基,贼遍天下而不得闻。故曰,君能兼听,则奸人不得壅蔽,而下情通矣。”
郑仁基息女美而才,皇后建请为充华,典册具。或言许聘矣。徵谏曰:“陛下 处台榭,则欲民有楝宇;食膏粱,则欲民有饱适;顾嫔御,则欲民有室家。今郑已 约昏,陛下取之,岂为人父母意!”帝痛自咎,即诏停册。
贞观三年,以秘书监参豫朝政。高昌王曲文泰将入朝,西域诸国欲因文泰悉遣 使者奉献。帝诏文泰使人厌怛纥干迎之。徵曰:“异时文泰入朝,所过供拟不能具, 今又加诸国焉,则濒塞州县以乏致罪者众。彼以商贾来,则边人为之利;若宾客之, 中国萧然耗矣。汉建武时,西域请置都护、送侍子,光武不许,不以蛮夷敝中国也。” 帝曰:“善。”追止其诏。
于是帝即位四年,岁断死二十九,几至刑措,米斗三钱。先是,帝尝叹曰: “今大乱之后,其难治乎?”徵曰:“大乱之易治,譬饥人之易食也。”帝曰: “古不云善人为邦百年,然后胜残去杀邪?”答曰:“此不为圣哲论也。圣哲之治, 其应如响,期月而可,盖不其难。”封德彝曰:“不然。三代之后,浇诡日滋。秦 任法律,汉杂霸道,皆欲治不能,非能治不欲。徵书生,好虚论,徒乱国家,不可 听。”徵曰:“五帝、三王不易民以教,行帝道而帝,行王道而王,顾所行何如尔。 黄帝逐蚩尤,七十战而胜其乱,因致无为。九黎害德,颛顼征之,已克而治。桀为 乱,汤放之;纣无道,武王伐之。汤、武身及太平。若人渐浇诡,不复返朴,今当 为鬼为魅,尚安得而化哉!”德彝不能对,然心以为不可。帝纳之不疑。至是,天 下大治。蛮夷君长袭衣冠,带刀宿卫。东薄海,南逾岭,户阖不闭,行旅不赍粮, 取给于道。帝谓群臣曰:“此徵劝我行仁义,既效矣。惜不令封德彝见之!”
俄检校侍中,进爵郡公。帝幸九成宫,宫御舍湋川宫下。仆射李靖、侍中王珪 继至,吏改馆宫御以舍靖、珪。帝闻,怒曰:“威福由是等邪!何轻我宫人?”诏 并按之。徵曰:“靖、珪皆陛下腹心大臣,宫人止后宫扫除隶耳。方大臣出,官吏 谘朝廷法式;归来,陛下问人间疾苦。夫官舍,固靖等见官吏之所,吏不可不谒也。 至宫人则不然,供馈之余无所参承。以此按吏,且骇天下耳目。”帝悟,寝不问。
后宴丹霄楼,酒中谓长孙无忌曰:“魏徵、王珪事隐太子、巢刺王时,诚可恶, 我能弃怨用才,无羞古人。然徵每谏我不从,我发言辄不即应,何哉?”徵曰: “臣以事有不可,故谏,若不从辄应,恐遂行之。”帝曰:“弟即应,须别陈论, 顾不得?”徵曰:“昔舜戒群臣:‘尔无面从,退有后言。’若面从可,方别陈论, 此乃后言,非稷、蒐所以事尧、舜也。”帝大笑曰:“人言徵举动疏慢,我但见其 妩媚耳!”徵再拜曰:“陛下导臣使言,所以敢然;若不受,臣敢数批逆鳞哉!”
十年,为侍中。尚书省滞讼不决者,诏徵平治。徵不素习法,但存大体,处事 以情,人人悦服。进左光禄大夫、郑国公。多病,辞职,帝曰:“公独不见金在鑛 何足贵邪?善冶锻而为器,人乃宝之。朕方自比于金,以卿为良匠而加砺焉。卿虽 疾,未及衰,庸得便尔?”徵恳请,数却愈牢。乃拜特进,知门下省事,诏朝章国 典,参议得失,禄赐、国官、防閤并同职事。
文德皇后既葬,帝即苑中作层观,以望昭陵,引徵同升,徵孰视曰:“臣毛 昏,不能见。”帝指示之,徵曰:“此昭陵邪?”帝曰:“然。”徵曰:“臣以为 陛下望献陵,若昭陵,臣固见之。”帝泣,为毁观。寻以定五礼,当封一子县男, 徵请封孤兄子叔慈。帝怆然曰:“此可以励俗。”即许之。
后幸洛阳,次昭仁宫,多所谴责。徵曰:“隋惟责不献食,或供奉不精,为此 无限,而至于亡。故天命陛下代之,正当兢惧戒约,奈何令人悔为不奢。若以为足, 今不啻足矣;以为不足,万此宁有足邪?”帝惊曰:“非公不闻此言。”退又上疏 曰:
《书》称“明德慎罚”,“惟刑之恤”。《礼》曰:“为上易事,为下易知, 则刑不烦。”“上多疑,则百姓惑;下难知,则君长劳。”夫上易事,下易知,君 长不劳,百姓不惑,故君有一德,臣无二心。夫刑赏之本,在乎劝善而惩恶。帝王 所与,天下画一,不以亲疏贵贱而轻重者也。今之刑赏,或由喜怒,或出好恶。喜 则矜刑于法中,怒则求罪于律外;好则钻皮出羽,恶则洗垢索瘢。盖刑滥则小人道 长,赏谬则君子道消。小人之恶不惩,君子之善不劝,而望治安刑措,非所闻也。 且暇豫而言,皆敦尚孔、老;至于威怒,则专法申、韩。故道德之旨未弘,而锲薄 之风先摇。昔州犁上下其手而楚法以敝,张汤轻重其心而汉刑以谬,况人主而自高 下乎!顷者罚人,或以供张不赡,或不能从欲,皆非致治之急也。夫贵不与骄期而 骄自至,富不与奢期而奢自至,非徒语也。
且我之所代,实在有隋。以隋府藏况今之资储,以隋甲兵况今之士马,以隋户 口况今之百姓,挈长度大,曾何等级焉!然隋以富强而丧,动之也;我以贫寡而安, 静之也。静之则安,动之则乱,人皆知之,非隐而难见、微而难察也。不蹈平易之 涂,而遵覆车之辙,何哉?安不思危,治不念乱,存不虑亡也。方隋未乱,自谓必 无乱;未亡,自谓必不亡。所以甲兵亟动,徭役不息,以至戮辱而不悟灭亡之所由 也,岂不哀哉!夫监形之美恶,必就止水;监‘政之安危,必取亡国。《诗》曰: “殷鉴不远,在夏后之世。臣愿当今之动静,以隋为鉴,则存亡治乱可得而知。思 所以危则安矣,思所以乱则治矣,思所以亡则存矣。存亡之所在,在节嗜欲,省游 畋,息靡丽,罢不急,慎偏听,近忠厚,远便佞而已。夫守之则易,得之实难。今 既得其所难,岂不能保其所易?保之不固,骄奢淫泆有以动之也。
帝宴群臣积翠池,酣乐赋诗。徵赋《西汉》,其卒章曰:“终藉叔孙礼,方知 皇帝尊。”帝曰:“徵言未尝不约我以礼。”它日,从容问曰:“比政治若何?” 徵见久承平,帝意有所忽,因对曰:“陛下贞观之初,导人使谏。三年以后,见谏 者悦而从之。比一二年,勉强受谏,而终不平也。”帝惊曰:“公何物验之?”对 曰:“陛下初即位,论元律师死,孙伏伽谏以为法不当死,陛下赐以兰陵公主园, 直百万。或曰:‘赏太厚。’答曰:‘朕即位,未有谏者,所以赏之。’此导人使 谏也。后柳雄妄诉隋资,有司得,劾其伪,将论死,戴胄奏罪当徒,执之四五然后 赦。谓胄曰‘弟守法如此,不畏滥罚。”此悦而从谏也。近皇甫德参上书言‘修洛 阳宫,劳人也;收地租,厚敛也;俗尚高髻,宫中所化也。’陛下恚曰:‘是子使 国家不役一人,不收一租,宫人无发,乃称其意。’臣奏:‘人臣上书,不激切不 能起人主意,激切即近讪谤。’于时,陛下虽从臣言,赏帛罢之,意终不平。此难 于受谏也。”帝悟曰:“非公,无能道此者。人苦不自觉耳!”
先是,帝作飞仙宫,徵上疏曰:
隋有天下三十余年,风行万里,威詹殊俗,一旦举而弃之。彼炀帝者,岂恶治 安、喜灭亡哉?恃其富强,不虞后患也。驱天下,役万物,以自奉养,子女玉帛是 求,宫宇台榭是饰,徭役无时,干戈不休,外示威重,内行险忌,谗邪者进,忠正 者退,上下相蒙,人不堪命,以致殒匹夫之手,为天下笑。圣哲乘机,拯其危溺。 今宫观台榭,尽居之矣;奇珍异物,尽收之矣;姬姜淑媛,尽侍于侧矣;四海九州, 尽为臣妾矣。若能鉴彼所以亡,念我所以得,焚宝衣,毁广殿,安处卑宫,德之上 也。若成功不废,即仍其旧,除其不急,德之次也。不惟王业之艰难,谓天命可恃, 因基增旧,甘心侈靡,使人不见德而劳役是闻,斯为下矣。以暴易暴,与乱同道。 夫作事不法,后无以观。人怨神怒,则灾害生;灾害生,则祸乱作;祸乱作,而能 以身名令终鲜矣。
是岁,大雨,谷、洛溢,毁宫寺十九,漂居人六百家。徵陈事曰:
臣闻为国基于德礼,保于诚信。诚信立,则下无二情;德礼形,则远者来格。 故德礼诚信,国之大纲,不可斯须废也。传曰:“君使臣以礼,臣事君以忠。” “自古皆有死,民无信不立。”又曰:“同言而信,信在言前;同令而行,诚在令 外。”然则言而不行,言不信也;令而不从,令无诚也。不信之言,不诚之令,君 子弗为也。
自王道休明,绵十余载,仓廪愈积,土地益广,然而道德不日博,仁义不日厚, 何哉?由待下之情,未尽诚信,虽有善始之勤,而无克终之美。故便佞之徒得肆其 巧,谓同心为朋党,告讦为至公,强直为擅权,忠谠为诽谤。谓之朋党,虽忠信可 疑;谓之至公,虽矫伪无咎。强直者畏擅权而不得尽,忠谠者虑诽谤而不敢与之争。 荧惑视听,郁于大道,妨化损德,无斯甚者。
今将致治则委之君子,得失或访诸小人,是誉毁常在小人,而督责常加君子也。 夫中智之人,岂无小惠,然虑不及远,虽使竭力尽诚,犹未免倾败,况内怀奸利, 承颜顺旨乎?故孔子曰:“君子而不仁者有矣,未有小人而仁者。”然则君子不能 无小恶,恶不积无害于正;小人时有小善,善不积不足以忠。今谓之善人矣,复虑 其不信,何异立直木而疑其景之曲乎?故上不信则无以使下,下不信则无以事上。 信之为义大矣!
昔齐桓公问管仲曰:“吾欲使酒腐于爵,肉腐于俎,得无害霸乎?”管仲曰: “此固非其善者,然无害霸也。”公曰:“何如而害霸?”曰:“不能知人,害霸 也;知而不能用,害霸也;用而不能任,害霸也;任而不能信,害霸也;既信而又 使小人参之,害霸也。”晋中行穆伯攻鼓,经年而不能下,馈闲伦曰:“鼓之啬夫, 闲伦知之,请无疲士大夫,而鼓可得。”穆伯不应。左右曰:“不折一戟,不伤一 卒,而鼓可得,君奚不为?”穆伯曰:“闲伦之为人也,佞而不仁。若使闲伦下之, 吾不可以不赏,若赏之,是赏佞人也。佞人得志,是使晋国舍仁而为佞,虽得鼓, 安用之!”夫穆伯,列国大夫,管仲,霸者之佐,犹能慎于信任,远避佞人,况陛 下之上圣乎?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杂,必怀之以德,待之以信,厉之以义,节之 以礼,然后善善而恶恶,审罚而明赏,无为之化何远之有!善善而不能进,恶恶而 不能去,罚不及有罪,赏不加有功,则危亡之期或未可保。
帝手诏嘉答。于是,废明德宫玄圃院赐遭水者。
它日,宴群臣,帝曰:“贞观以前,从我定天下,间关草昧,玄龄功也。贞观 之后,纳忠谏,正朕违,为国家长利,徵而已。虽古名臣,亦何以加!”亲解佩刀, 以赐二人。帝尝问群臣:“徵与诸葛亮孰贤?”岑文本曰:“亮才兼将相,非徵可 比。”帝曰:“徵蹈履仁义,以弼朕躬,欲致之尧、舜,虽亮无以抗。时上封者众, 或不切事,帝厌之,欲加谯黜,徵曰:“古者立谤木,欲闻己过。封事,其谤木之 遗乎!陛下思闻得失,当恣其所陈。言而是乎,为朝廷之益;非乎,无损于政。” 帝悦,皆劳遣之。
十三年,阿史那结社率作乱,云阳石然,自冬至五月不雨,徵上疏极言曰:
臣奉侍帷幄十余年,陛下许臣以仁义之道,守而不失;俭约朴素,终始弗渝。 德音在耳,不敢忘也。顷年以来,浸不克终。谨用条陈,裨万分一。
陛下在贞观初,清净寡欲,化被荒外。今万里遣使,市索骏马,并访怪珍。昔 汉文帝却千里马,晋武帝焚雉头裘。陛下居常论议,远希尧、舜,今所为,更欲处 汉文、晋武下乎?此不克终一渐也。子贡问治人。孔子曰:“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。” 子贡曰:“何畏哉?”对曰:“不以道导之,则吾仇也,若何不畏!”陛下在贞观 初,护民之劳,煦之如子,不轻营为。顷既奢肆,思用人力,乃曰:“百姓无事则 易骄,劳役则易使。”自古未有百姓逸乐而致倾败者,何有逆畏其骄而为劳役哉? 此不克终二渐也。陛下在贞观初,役己以利物,比来纵欲以劳人。虽忧人之言不绝 于口,而乐身之事实切诸心。无虑营构,辄曰:“弗为此,不便我身。”推之人情, 谁敢复争?此不克终三渐也。在贞观初,亲君子,斥小人。比来轻亵小人,礼重君 子。重君子也,恭而远之;轻小人也,狎而近之。近之莫见其非,远之莫见其是。 莫见其是,则不待间而疏;莫见其非,则有时而昵。昵小人,疏君子,而欲致治, 非所闻也。此不克终四渐也。在贞观初,不贵异物,不作无益。而今难得之货杂然 并进,玩好之作无时而息。上奢靡而望下朴素,力役广而冀农业兴,不可得已。此 不克终五渐也。贞观之初,求士如渴,贤者所举,即信而任之,取其所长,常恐不 及。比来由心好恶,以众贤举而用,以一人毁而弃,虽积年任而信,或一朝疑而斥。 夫行有素履,事有成迹,一人之毁未必可信,积年之行不应顿亏。陛下不察其原, 以为臧否,使谗佞得行,守道疏间。此不克终六渐也。在贞观初,高居深拱,无田 猎毕弋之好。数年之后,志不克固,鹰犬之贡,远及四夷,晨出夕返,驰骋为乐, 变起不测,其及救乎?此不克终七渐也。在贞观初,遇下有礼,群情上达。今外官 奏事,颜色不接,间因所短,诘其细过,虽有忠款,而不得申。此不克终八渐也。 在贞观初,孜孜治道,常若不足。比恃功业之大,负圣智之明,长慠纵欲,无事兴 兵,问罪远裔。亲狎者阿旨不肯谏,疏远者畏威不敢言。积而不已,所损非细。此 不克终九渐也。贞观初,频年霜旱,畿内户口并就关外,携老扶幼,来往数年,卒 无一户亡去。此由陛下矜育抚宁,故死不携贰也。比者疲于徭役,关中之人,劳弊 尤甚。杂匠当下,顾而不遣。正兵番上,复别驱任。市物襁属于廛,递子背望于道。 脱有一谷不收,百姓之心,恐不能如前日之帖泰。此不克终十渐也。
夫祸福无门,惟人之召,人无衅焉,妖不妄作。今旱之灾,远被郡国,凶丑 之孽,起于毂下,此上天示戒,乃陛下恐惧忧勤之日也。千载休期,时难再得,明 主可为而不为,臣所以郁结长叹者也!
疏奏,帝曰:“朕今闻过矣,愿改之,以终善道。有违此言,当何施颜面与公 相见哉!方以所上疏,列为屏障,庶朝夕见之,兼录付史官,使万世知君臣之义。” 因赐黄金十斤,马二匹。
高昌平,帝宴两仪殿,叹曰:“高昌若不失德,岂至于亡!然朕亦当自戒,不 以小人之言而议君子,庶几获安也。”徵曰:“昔齐桓公与管仲、鲍叔牙、宁戚四 人者饮,桓公请叔牙曰:‘盍起为寡人寿?’叔牙奉觞而起曰:‘愿公无忘在莒时, 使管仲无忘束缚于鲁时,使甯戚无忘饭牛车下时。’桓公避席而谢曰:‘寡人与二 大夫能无忘夫子之言,则社稷不危矣。’”帝曰:“朕不敢忘布衣时,公不得忘叔 牙之为人也。”
帝遣使者至西域立叶护可汗,未还,又遣使赍金帛诸国市马。徵曰:“今立可 汗未定,即诣诸国市马,彼必以为意在马,不在立可汗。可汗得立,必不怀恩。诸 蕃闻之,以中国薄义重利,未必得马而先失义矣。魏文帝欲求市西域大珠,苏则以 为惠及四海,则不求自至;求而得之,不足贵也。陛下可不畏苏则言乎!”帝遂止。
是后右仆射缺,欲用徵,徵让,得不拜。皇太子承乾与魏王泰交恶,帝曰: “当今忠謇贵重无逾徵,我遣傅皇太子,一天下之望,羽翼固矣。”即拜太子太师。 徵以疾辞,诏答曰:“汉太子以四皓为助,我赖公,其义也。公虽卧,可拥全之。”
十七年,疾甚。徵家初无正寝,帝命辍小殿材为营构,五日毕,并赐素褥布被, 以从其尚。令中郎将宿其第,动静辄以闻,药膳赐遗无算,中使者缀道。帝亲问疾, 屏左右,语终日乃还。后复与太子臻至徵第,徵加朝服,拖带。帝悲懑,拊之流涕, 问所欲。对曰:“嫠不恤纬,而忧宗周之亡!”帝将以衡山公主降其子叔玉。时主 亦从,帝曰:“公强视新妇!”徵不能谢。是夕,帝梦徵若平生,及旦,薨。帝临 哭,为之恸,罢朝五日。太子举哀西华堂。诏内外百官朝集使皆赴丧,赠司空、相 州都督,谥曰文贞,给羽葆、鼓吹、班剑四十人,陪葬昭陵。将葬,其妻裴辞曰: “徵素俭约,今假一品礼,仪物褒大,非徵志。”见许,乃用素车,白布幨帷,无 涂车、刍灵。帝登苑西楼,望哭尽哀。晋王奉诏致祭。帝作文于碑,遂书之。又赐 家封户九百。
帝后临朝叹曰:“以铜为鉴,可正衣寇;以古为鉴,可知兴替;以人为鉴,可 明得失。朕尝保此三鉴,内防己过。今魏徵逝,一鉴亡矣。朕比使人至其家,得书 一纸,始半稿,其可识者曰:‘天下之事,有善有恶,任善人则国安,用恶人则国 弊。公卿之内,情有爱憎,憎者惟见其恶,爱者止见其善。爱憎之间,所宜详慎。 若爱而知其恶,憎而知其善,去邪勿疑,任贤勿猜,可以兴矣。’其大略如此。朕 顾思之,恐不免斯过。公卿侍臣可书之于笏,知而必谏也。”
徵状貌不逾中人,有志胆,每犯颜进谏,虽逢帝甚怒,神色不徙,而天子亦为 霁威。议者谓贲、育不能过。尝上冢还,奏曰:“向闻陛下有关南之行,既办而止, 何也?”帝曰:“畏卿,遂停耳。”始,丧乱后,典章湮散,徵奏引诸儒校集秘书, 国家图籍粲然完整。尝以《小戴礼》综汇不伦,更作《类礼》二十篇,数年而成。 帝美其书,录寘内府。帝本以兵定天下,虽已治,不忘经略四夷也。故徵侍宴,奏 《破阵武德舞》,则俯首不顾,至《庆善乐》,则谛玩无斁,举有所讽切如此。
徵亡,帝思不已,登凌烟阁观画像,赋诗悼痛,闻者媢之,毁短百为。徵尝荐 杜正伦、侯君集才任宰相,及正伦以罪黜,君集坐逆诛,纤人遂指为阿党;又言徵 尝录前后谏争语示史官褚遂良。帝滋不悦,乃停叔玉昏,而仆所为碑,顾其家衰矣。
辽东之役,高丽、靺鞨犯阵,李勣等力战破之。军还,怅然曰:“魏徵若在, 吾有此行邪!”即召其家到行在,赐劳妻子,以少牢祠其墓,复立碑,恩礼加焉。
四子:叔玉、叔琬、叔璘、叔瑜。叔玉袭爵为光禄少卿。神龙初,以其子膺绍 封。叔璘,礼部侍郎,武后时,为酷吏所杀。叔瑜,豫州刺史,善草隶,以笔意傅 其子华及甥薛稷。世称善书者“前有虞、褚,后有薛、魏”。华为检校太子左庶子、 武阳县男。开元中,寝堂火,子孙哭三日,诏百官赴吊。徵五世孙谟。
谟,字申之,擢进士第,同州刺史杨汝士辟为长春宫巡官。文宗读《贞观政要》, 思徵贤,诏访其后,汝士荐为右拾遗。谟姿宇魁秀,帝异之。
邕管经略使董昌龄诬杀参军衡方厚,贬溆州司户,俄徙峡州刺史。谟谏曰: “王者赦有罪,唯故无赦。比昌龄专杀不辜,事迹暴章,家人衔冤,万里投诉,狱 穷罪得,特被矜贷,中外以为屈法。今又授刺史,复使治人,紊宪章,乖至治,不 见其可。”有诏改洪州别驾。
御史中丞李孝本,宗室子,坐李训事诛死,其二女没入宫。谟上言:“陛下即 位,不悦声色,于今十年,未始采择。数月以来,稍意声伎,教坊阅选,百十未已, 庄宅收市,沄沄有闻。今又取孝本女内之后宫,宗姓不育,宠幸为累,伤治道之本, 速尘秽之嫌。谚曰:‘止寒莫若重裘,止谤莫若自修。’惟陛下崇千载之盛德,去 一旦之玩好。”帝即出孝本女,诏曰:“乃祖在贞观时,指事直言,无所避,每览 国史,朕与嘉之。谟为拾遗,屡有献纳。夫备洒埽于内,非曰声妓,恤宗女之幼, 不为渔取,然疑似之间,不可户晓,谟辞深切,其惜我之失,不亦至乎?谟虽居位 日浅,朕何爱一官,增直臣之气,其以谟为右补阙。”
先是,帝谓宰相曰:“太宗得徵,参裨阙失,朕今得谟,又能极谏,朕不敢仰 希贞观,庶几处无过之地。”教坊有工善为新声者,诏授扬州司马,议者颇言司马 品高,郎官、刺史迭处,不可以授贱工,帝意右之。宰相谕谏官勿复言,谟独固谏 不可,工降润州司马。荆南监军吕令琛纵傔卒辱江陵令,观察使韦长避不发,移内 枢密使言状。谟劾长任察廉,知监军侵屈官司,不以上闻,私白近臣,乱法度,请 明其罚。不报。
俄为起居舍人,帝问:“卿家书诏颇有存者乎?”谟对:“惟故笏在。”诏令 上送。郑覃曰:“在人不在笏。”帝曰:“覃不识朕意,此笏乃今甘棠。”帝因敕 谟曰:“事有不当,毋嫌论奏。”谟对:“臣顷为谏臣,故得有所陈;今则记言动, 不敢侵官。”帝曰:“两省属皆可议朝廷事,而毋辞也!”帝索起居注,谟奏: “古置左、右史,书得失,以存鉴戒。陛下所为善,无畏不书;不善,天下之人亦 有以记之。”帝曰:“不然。我既尝观之。”谟曰:“向者取观,史氏为失职。陛 下一见,则后来所书必有讳屈,善恶不实,不可以为史,且后代何信哉?”乃止。
中尉仇士良捕妖民贺兰进兴及党与治军中,反状且,帝自临问,诏命斩囚以徇。 御史中丞高元裕建言:“狱当与众共之。刑部、大理,法官也,决大狱不与知,律 令谓何?请归有司。”未报。谟上言:“事系军,即推军中。如齐民,宜付府县。 今狱不在有司,法有轻重,何从而知?”帝停决,诏神策军以官兵留仗内,余付御 史台。台惮士良,不敢异,卒皆诛死。擢谏议大夫,兼起居舍人、弘文馆直学士, 谟固让不见可,乃拜。
始谟之进,李珏、杨嗣复实推引之。武宗立,谟坐二人党,出为汾州刺史。俄 贬信州长史。宣宗嗣位,移郢、商二州刺史。召授给事中,迁御史中丞,发驸马都 尉杜中立奸赃,权戚缩气。俄兼户部侍郎事,谟奏:“中丞,纪纲所寄,不宜杂领 钱谷,乞专治户部。”诏可。顷之,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。建言:“今天下粗治, 惟东宫未立,不早以正人傅导之,非所以存副贰之重。”且泣下,帝为感动。自敬 宗后,恶言储嫡事,故公卿无敢开陈者。时帝春秋高,嫡嗣未辨,谟辅政,白发其 端,朝议归重。
会詹毘国献象,谟以为非土性,不可畜,请还其献。诏可。河东节度使李业杀 降虏,边部震扰,业内恃凭藉,人无敢言者,谟奏徙滑州。迁中书侍郎。大理卿马 曙有犀铠数十首,惧而瘗之。奴王庆以怨告曙藏甲有异谋,按之无它状,投曙岭外, 庆免。议者谓奴诉主,法不听。谟引律固争,卒论庆死。累迁门下侍郎,兼户部尚 书。
大中十年,以平章事领剑南西川节度使。上疾求代,召拜吏部尚书,因久疾, 检校尚书右仆射、太子少保。卒,年六十六,赠司徒。
谟为宰相,议事天子前,它相或委抑规讽,惟谟谠切无所回畏。宣宗尝曰: “谟名臣孙,有祖风,朕心惮之。”然卒以刚正为令狐綯所忌,谗罢之。
赞曰:君臣之际,顾不难哉!以徵之忠,而太宗之睿,身殁未几,猜谮遽行。 始,徵之谏,累数十余万言,至君子小人,未尝不反复为帝言之,以佞邪之乱忠也。 久犹不免。故曰:“皓皓者易污,峣峣者难全”,自古所叹云。唐柳芳称“徵死, 知不知莫不恨惜,以为三代遗直”。谅哉!谟之论议挺挺,有祖风烈,《诗》所谓 “是以似之”者欤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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